098.借道胡子
  雪龙绺子后边有孙殿臣的追剿队,紧逼而来;前边有肋巴屯儿邓唬猫儿拦路,足足在大甸子上转悠了一个秋天。
  可是入冬之后,尤其是大雪之后,不靠过去就过大年了。如果大五洋撂管儿猫冬,他这雪龙绺子就得变成雪人绺子,都得冻饿而死。
  邓唬猫儿家大业大,土地上千垧,手下人马也多,眼线遍布大青山两百里方圆。雪龙几次想砸了他,最后还是罢了手。
  踹线儿是不可能了,那只能花钱“借路”。
  可是这个邓唬猫儿虎猫劲儿又上来了,一个不服我大横把的小绺子,敢从我眼皮子底下过?少三百大洋,老子弄不死你!
  三百大洋,把全绺子的腰子割下来也卖不上三百大洋啊。
  雪龙一夜没睡,越想越气,越气越骂。骂够了,骂累了,她让所有崽子都出去打听,就不信邓唬猫儿没人恨!
  一打听还真打听出,邓唬猫儿还真犯人膈应。最看不上他的人是个火神爷。是肋巴屯西边十里外四家子屯儿的二流子,姓刘名贵,外号火神爷。
  不管谁家一旦惹了他,不是秋天庄稼上场着了火,就是家里的柴垛着了火。每到春节,火神爷都要到有钱的财主家去“借”年货。不借,说你场院两天着火,等不到第三天。
  只是这些年没敢到邓唬猫儿家去借。
  雪龙一拍大腿,派人给火神爷送去一个猪肘子,五十斤黄米,一口袋白面。
  刚进冬月,雪龙提着半袋子牛肉,二斤老酒,扮成村妇,领着俩崽子专程拜见了火神爷。
  火神爷诚惶诚恐。烫上酒,煮上肉,两人足足喝到后半夜。临走,雪龙从钱袋里摸出二十块大洋,扔给了火神爷。
  火神爷发誓:“当家的,你交代的事,兄弟我保证干得漂亮。”
  腊月二十三。家家都在过小年,供奉灶王爷升天。吃过早饭,邓唬猫儿和管家正在屋里闲聊,有家人进来禀报:“东家,火神爷来了,要见您。”
  “妈了个巴子,他是个什么东西?派人给我轰出去!”
  “是,东家。”家人说着往外走。
  “等等,”邓唬猫儿思考了一会:“叫他进来,我倒看看他有啥花花肠子。”
  家人出去了。不一会,火神爷被领进屋里。
  火神爷三十出头,中等个,精瘦,脸上有块疤,穿一身粗布衣服,裤脚开了个口子,膝盖上打着补丁,一侧开了线,整块布倒向一边,一走路像一把小扇子,来回扇动。上衣的纽扣只有一个在中间挂着。见了邓唬猫儿,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邓唬猫儿用眼睛斜了他一下,仍旧和管家闲聊。
  火神爷扫了一眼这宽阔的大厅,又使劲儿咳嗽了一声。
  邓唬猫儿仍旧没理会。
  火神爷不慌不忙地开了腔:“邓东家,小的有点难处,想求你帮个忙。”
  邓唬猫儿头也没抬:“帮什么忙?”
  “年关到了,小的想向您借俩钱儿,过个年。”
  邓唬猫儿腾地站起来,手指着火神爷开口就骂:“好你个王八犊子,你熊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知道你是有名的火神爷,今儿个爷爷就不借给你,你能怎么的?你敢上我家玩火,我活剥你的皮。”
  “邓东家,”火神爷似乎没生气,不慌不忙地说道:“这做人可要积点德。大过年的,你家大鱼大肉吃着,好茶好酒喝着,我们这穷头百姓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你呀,还是舍出点吧!”
  “不行!就是不借。”邓唬猫儿摆了摆手,喊来身边的伙计:“把这个损犊子给我轰出去!”
  火神爷被赶了出来。临走,冲着伙计扔下一句话:“告诉你们东家,大年午夜发纸时,我打着灯笼来点他的谷草垛。”
  大年三十晚上。肋巴屯儿屯子里张灯结彩。家家正在包饺子。屯子中间传来了鼓声和喇叭声,不少大人领着孩子去看秧歌。
  邓唬猫儿走进场院。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把家里的十几个家丁都安排在场院四个角的炮台上。场院里分东南西堆放着三大垛谷草,那是一年的马草。炮台上,有人轮流放哨,向四周张望。邓唬猫儿逐个炮台查了一遍,吩咐手下人:“细心着点,只要那小子一跳上墙头,你们就给我开枪。”
  “东家,留不留活口?”
  “不留,乱枪打死他。”
  午夜时,邓家大院鞭炮齐鸣,礼花上天。大门口,管家正领着几个伙计在发纸。火旺旺的,芝麻秆一把把地往火里续,烧纸一沓沓地往火里添。一个伙计手拿着根木棍在扒拉火。
  堂屋里供着陈家祖宗牌位。邓唬猫儿领着家人刚刚磕完头,一个伙计从场院里急忙跑了过来:“东家,西南方向有个亮点,越来越大,像是一个人打着灯笼朝这边来。”
  邓唬猫儿跟着伙计来到场院里。他站在炮台上向西望,只见一个亮点来回摆动,而且亮点越来越大。
  “好你个火神爷,你他妈找死。”邓唬猫儿下了炮台,吩咐拿枪的炮手:“精神着点,盯住他。”又回头吩咐炮手们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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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点似乎不再放大了,只是来回摆动。
  正当炮手们聚精会神地盯着亮点时,忽然有个伙计大声喊:“东家,你看,东边草垛着火了!”
  说时迟,那时快,陈家的谷草垛已经燃起来了。邓唬猫儿做梦也没想到火神爷会来得这么快。他一面命令手下人盯住场院,看见火神爷的影子立即开枪,一边去大院喊人,赶紧救火。
  大院里乱了套。家人伙计拿着水桶、铁锹、二齿子一股脑地往场院里跑,只剩下几个女人站在大院里看热闹。
  “啪,”一声枪响从北边传来。只见邓家大院后墙上窜上来20多个黑影,接着是一个粗声粗气地声音传来:“弟兄们,给我上!邓家大院漂亮女人多,拿下大院,你们自己找丈母娘去。”
  二十几条黑影瞬间便窜进邓家大院,边开枪边抢东西。邓家几个看热闹的女人听见枪声,早已吓得尿了裤子,撒腿往场院里跑,边跑边喊:“东家,胡子来了!”
  场院里没人救火了。邓唬猫儿组织手下人往大院里冲。
  枪声响个不停。慌乱中,邓家两个炮手受了伤,躺在地上直叫唤。女人们早已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了。
  雪龙的人马边打枪边抢东西,邓家大院被打得稀巴烂……
  事后,邓唬猫儿派人去找那亮点,发现一盏灯笼,长长的杆,插到地裂子里,随着风来回摆动。
  雪龙连夜拉着绺子,跨过查干大淖,进了青山头。
  大五洋绺子砸了兵车辎重,吃吃喝喝乐乐三天,该探路回老窝了。
  于显龙在帐篷里也躺了三天,他掐着指头算计着胡子们的行动可能。绺子上的“乐三天儿”过去了,于显龙也该出发了。
  于显龙脱掉军装,换上便装背着啃包拿着布招子,上马就走,一个人都没带。
  三天后,大五洋绺子又折回查干泡芦苇荡里。雪龙领着崽子鱼鹰子,扮成渔民,划着小船向西北青山头慢慢荡去。
  六月初,草原上芳草碧连天,田地里庄稼节节高。于显龙一路行来,进入一个小屯儿,叫图那嘎。接连看了两家病人,来到一家小土房前,被一个老妇人招了进去。这是个穷苦人家,老两口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儿过日子。家里的小姑娘受了惊吓,细问原因才知道小姑娘和父亲前天在湖面下网,船被胡子给抢了!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了,边说边骂,骂这些土匪丧尽天良。
  于显龙便试着问:“大婶,这一带有几股胡子?”
  老妇人:“胡子哪都有,要说最坏的就是大五洋这股土匪,杀人放火,抢钱夺财,奸淫妇女,啥坏事都干。这不又要抢船回青山头啦。”
  “青山头?诶呦,我还要到青山头一带给人看病呢。”
  “去不得呀,那是大五洋的胡子窝……”
  该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大五洋绺子还在查干泡的芦苇荡里转悠,他们的天窑子在青山头!
  于显龙给小姑娘扔了两包压惊药,也没收钱,老妇人千恩万谢絮絮叨叨把于显龙送出村外。
  于显龙跨上大青马,一路飞奔,沿着泡子沿儿寻找去青山头的渡口。
  查干大淖虽然是个碱水泡子,面积可真不小,大青马跑了两个时辰才到了一个叫布日都的塔头滩。泡子边上停泊着几艘渔船!
  于显龙勒住马头,翻身下马。从图那嘎,一路跑过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渔船。他也知道,泡子里的渔船十有八九都被大五洋匪股抢去了。这两只渔船一定有蹊跷!
  两只渔船,一前一后,穿行在淖尔近岸的芦苇塘里。密密麻麻,莽莽苍苍的芦苇蒹葭,中间夹着时隐时现的水道。一眼看去,这些水道不过是渔民打鱼时开辟出的自然行船的水道。可是,这些苇子滩、蒹葭丛,看上去毫无章法,水道乱七八糟。可是就在绿林道上走马飞尘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些水道暗藏着“窟窿桥儿(埋伏、陷阱)”!如果记不住搬垛先生那些乾三连、坤六断之类的八卦图形,根本进不去,进去也别想出得来!
  于显龙牵着马提着布招子,来到泡子沿儿:“船上老大,有大胖头么?”
  “没有!别处转悠去!”一个手里抓着麦秆草帽的汉子从左边的渔船上站起身。
  “停在水边不下网,干的不是打鱼买卖吧?”于显龙松开马缰,大青马撒开蹄子,跑到塔头滩啃青草去了。
  “这么好的马,朋友也不是买鱼的吧?”
  于显龙拍了拍胯骨:“拦头压浪子,无处见老龙啊(一直想找条船,可是没有看见能当家的水匪)。”
  “虾米啃烂泥,源源有根底(你是个小角色,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江河湖海闹龙王,枪打四方哪家强(水面上水费有的是,就是不知哪家厉害)!”
  于显龙一顿水匪切口,让那汉子相信了八九分。他把草帽顶在头上一叉手:“要想见龙王,得找大五洋啊。”
  “龙门九丈高,鲤鱼飞不到(大五洋门槛儿太高,没人引荐见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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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就是跟着雪龙来探路的鱼鹰子,他看见于显龙的马匹,腰里鼓囊囊硬邦邦的家伙,就知道是一把好手。
  笑嘻嘻说道:“兄弟别着忙,挑门帘的说话就到!”
  于显龙掏出一块大洋扔给鱼鹰子:“初次见面,打壶酒喝!”
  鱼鹰子欢天喜地拉于显龙坐进船舱……
  桨声欸乃,小船悠悠,芦荻曳曳。
  于显龙和那鱼鹰子嘴里嘻嘻哈哈,谈笑风生,眼睛却一刻也不敢闲着。水道转了两个弯儿,鱼鹰子左桨单放,右桨划水,船头指向左边。
  于显龙:“呵呵,老哥,光顾聊天儿了吧。左边水道是个死窝子,震覆碗,走右边上水道才有出路啊。”
  鱼鹰子:“呵呵,朋友,你还懂阴阳八卦呀?”
  于显龙:“老哥,熟迈子溜纲走,哪个搬垛先生不会排布这生死八门呐?这玩意儿排不开,绺子里搬垛的长几个脑袋?”
  鱼鹰子:“朋友,里码子(内行)啊!报门挂住(入伙),还是探底翻江(找麻烦)?”
  于显龙:“三江四海访孟尝,无奈江湖路茫茫;太公八十垂钩钓,不见江湾大五洋啊。(大意是,我到处找个体面的绺子,可是一直找不到。眼看人都老大年纪,才听说这一带有个大五洋绺子。)”
  鱼鹰子放下船桨伸出左右手的食指,交叉成一个斜十字:“网插迷魂阵,鱼虾各撞门;青山对绿水,哪个是真神?(大意是,江湖中迷幛重重,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山林绺子有山林绺子的规矩,水匪有水匪的套路。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了。)”
  于显龙冷笑一声:“生在蛟龙河,长在拉林河,漂在老黑河,江湖不改旧时波。浪里白条敢上梁山泊!”
  鱼鹰子冷笑一声:“兄弟看你跳龙门!”
  于显龙有点懵,他把话说大了!还没看清芦苇荡外边的湖波,只觉脚下一晃,小船旋转,仰身掉进了湖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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