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断人之道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关东人都称之为小年。天过中午,于显龙才骑着马从北边回来。刚到十字街,就被笑脸相迎的孙大拿拦住了,一定要请他到家里叙话。
  进屋就喊老婆做菜摆酒,被于显龙拦住了.因为是小年,他要回家吃顿团圆饭。
  两个人便开始喝茶聊天……
  孙大拿的回春堂还真是独具特色,王文治曾说过,凡是医馆药铺,有坐堂医的多数供奉医生张仲景,没有坐堂医的多数供奉药王。而孙大拿这里供奉的却是一颗人参。这棵人参参型饱满,全须全尾儿,几成人形。而且个体硕大,颜色黄里透红,如果是真的山参,那可说是绝世珍品啊。
  孙大拿的家产果然不薄,香樟木药架子足有六尺高,一丈长,牛黄麝香,灵芝鹿茸,虎骨犀角,都在四尺高的黄玻璃木的药柜上摆着。在医案的靠墙一边还摆着一只穿山甲。
  如果仅仅是那颗人参,于显龙还真的很羡慕;但这么多珍品摆放在那里,一定是假的居多!
  孙大拿:“三先生,我的这些东西还看得上眼吧?”
  于显龙:“可惜啊。”
  孙大拿一愣:“可惜?怎么可惜?”
  于显龙:“您别误会。我是说这只穿山甲,用硫黄粉包得太久,致使鳞片发暗,枯燥无光,整体成了空壳,药性已经没了。据我看这东西至少倒了四次手,已经过了百年了。”
  孙大拿:“至少倒了四次手?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它的两只后脚,每个脚上都有两个刻纹,每个刻纹都不一样。这是江湖郎中摆在街边做幌子,怕丢了才做的标记。”
  孙大拿脸上阵青阵白:“呵呵,三先生真是好眼力。”
  于显龙拦住道:“孙先生,您大冷天儿在街上等我,不光是为夸我捧我吧?”
  孙大拿皮笑肉不笑:“嘿嘿,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不揣冒昧,想问问三先生。”
  “那就直接问,别客气。”
  孙大拿:“赖镇长的老娘,我治了小半年,想尽办法,翻遍了医书,不但没治好,还差点治死。声望扫地呀。可是我看了你用的药,也打听了你治病的法子,大同小异呀。怎么你就药到病除啊?”
  “孙先生,有一点你没弄明白。咱们看病其实是看人。赖老太太本来健硕肥胖,得的又是气滞血瘀之症,你上来就补,结果呢越补越滞越补越瘀,那还不要了她的命?可是我接手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虚弱已极,通滞导瘀还是有性命之忧,所以就要清补缓泻,祛除瘀毒,清理病源,补阳扶正。”
  孙大拿此时才不禁拍案叫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病其实是看人!高见!”
  于显龙苦笑了一声:“药么,是治病的,不管贵贱能治病就是好药。可你不一样,你是拿药来换钱的,什么药赚钱多、价钱大什么就是好药。它们能不能治病很难说,但一定能够赚钱。能赚钱的病人就是它们的用武之地。在你这里,它们不是药材,是古玩、是珠宝,只要倒倒手,钱就来了。”
  孙大拿:“三先生,你这话未免刻薄啦。”
  两个人正在叙话,赖镇长、豆腐张两人竟然双双登门!
  赖镇长拿出一个帖子,是柳条边外龙湾特区宣抚使,也就是当年新安县镇守使郭布罗龙泰大人的请帖。他要请于显龙前往吉林乌拉给他的三姨太治病!
  于显龙根本不知道这个郭布罗龙泰和爹娘的渊源。
  不过他在山丁子大车店带着辫子军为难自己和郎占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一个落魄的满清龟孙子,到了雨淋头的手下不降反升,竟然搬到吉林乌拉去了。
  “吉林谓沿,乌拉谓江”吉林乌拉就是沿江的城池(今吉林省吉林市龙潭区乌拉街镇)。
  他跟着使者一路来到船厂城内,松花江北岸龙潭山脚下的一处大宅。府门外竟然站着四个高大的大鼻子卷毛卫兵!四个家伙腰里都别着左轮手枪,跟自己那只七星子一模一样,枪套上还带着一圈儿黄灿灿的子弹。那可是于显龙朝思暮想的玩意儿!他那支七星子的时候,只有二十几粒子弹了。于显龙没注意看他的住宅,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兵手里的家伙。拿刀的居多,有几个拿火枪的,但远比不上自己那只七星子。
  见过郭布罗隆泰,只见隆泰一皱眉,虽然没认出自己是谁,却显然没看起自己。
  于显龙不免傲气顿生。
  仆人上茶他也没接,说了三个字:“先看病!”然后就向内室走去。
  仆人挑开帘子,摆好桌案,于显龙放好自己的脉枕。罗帐之中伸出一只素手,于显龙开始诊脉。其实,在小仲景医馆,王文治根本没教他如何诊脉。他完全是自己靠着一本《萍湖脉学》一点点感悟体会。可以肯定的是,这位三姨太是弦脉。但在春季,这本是常脉,可以诊断为没病。
  肌体没病,那一定是心理有病了。
  退出病人卧房,于显龙坐到了隆泰对面:“大人,如夫人最近是不吵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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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泰:“你问这干啥?”
  于显龙:“我在探究病因。”
  隆泰:“嗯——,跟我吵过两次。”
  于显龙:“将军,您仅仅是吵过两次而已么?”
  “哦——,还被我打了两巴掌。”
  于显龙:“肝郁气滞,病结于心。请将军命人准备个鸡笼,再买一只当年的母鸡,我要喂它七天。七天之后,如夫人的病,或可痊愈。”
  “你这叫什么治法?”
  “百医百法,只要能治好病,我们不妨试试。”
  “那好。来人呐,伺候于先生!”
  于显龙亲自出去买回几样中药,拌进一堆苞米粒,下锅煮了起来。当天半夜又出事了。伺候三姨太的丫鬟跑出来说,三姨太又犯病了。胡说八道,又哭又笑。于显龙拿过一张黄纸写了几句话,告诉丫鬟让三夫人默念三遍,然后烧成灰就茶水喝了,自然安睡。丫鬟们照做之后,三姨太果然喝了纸灰。不料效果奇好,喝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三姨太安然入睡!
  和府上下无不称奇,就连隆泰也对于显龙刮目相看。
  七天之后,于显龙命人把鸡抓出来,杀掉!这只鸡已经喂得膘肥肉满,只是脸色青紫,那是喂药喂的。他吩咐厨师,先将鸡血上锅蒸熟给夫人吃了。同时叮嘱丫鬟,三夫人吃了之后,必然暴泻,泻过三次他要开方用药。
  二更之后,三夫人果然腹泻,排泄之物腥臭异常。三次之后,卧房内已经待不得人了。
  第二天一早,于显龙吩咐厨师,把昨天剩下的鸡肉按平常炖鸡的方法做了给三夫人吃,主食小米粥。直到如夫人身体完全康复。
  当天,三夫人精神好转,胃口大开,病意全消!丫鬟出来,传三夫人的话,赏了于显龙十两银子,并嘱托隆泰一定重赏这个小大夫。
  郭布罗龙泰送给于显龙一马褡子礼物,于显龙拜谢告辞。
  出了宣抚使的府门,于显龙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没见着宣抚使的小老婆长的什么模样,可是自己在那黄纸上胡乱写的几个字:“无病呻吟,其病在心;忍得一时,或可脱身。”竟然一击而中,被自己猜着了!
  “欲解心中事,《易经》书内知。敢问贵造欲卜何事啊?”一位身材矮小,须发花白的半大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于显龙的身后。
  于显龙根本没心思算卦。被老者这么一问,他有点不知所措:“哦,老先生,我……,我是……”
  老者摇摇头“所谓听天知命,天道惶惶,人命无常。老夫也是安人心解心疑而已。请这边坐。”
  于显龙跟着老者坐到卦案对面,卦案上有几枚磨得精光的铜钱。于显龙随手将铜钱捡起来,放到砚台旁边的青瓷盘子里,然后坐好准备听听老者要说什么。
  老者却没说话,盯着瓷盘里的铜钱,凝视良久。于显龙不由得往瓷盘里看,只见六枚铜钱依次是顺治、康熙、雍正、乾隆。还有两枚横排在下面,是背面光背无字。
  于显龙:“老先生,这是——”
  老者坐到椅子上:“贵造无心求卦,不料卦象天成。敢问贵姓?”
  “在下龙湾镇,于显龙,行三。八字是……”
  老者摆摆手:“龙湾镇于显龙。奇哉奇哉!于先生,真缘分天成,十八年前我就给你算过命理。再看此次卦象,飞龙在天,至阳至刚,既非仁杰,亦是枭雄。”
  于显龙一笑:“呵呵,老先生玩笑了。晚辈生来命贱,只想行医糊口奉养老母。只要一家平安,别无所求。”
  老者微闭双眼:“老夫只是就卦谈卦,不涉休咎。不过于先生随手成像,卦象颇奇,为老夫数十年所未见。所以不免唠叨几句,先生若是有兴趣,不妨多坐一会儿。”
  “老先生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贵造大名显龙,那是当年在下与令尊、关先生商量取的。他希望你只做潜龙,埋没田园,安于里巷,平安一生。可是勿用之潜龙,必然有见龙在田、或跃在渊的历程。您现在已经崭露头角,并具备人中龙凤的潜质和能力,只是距离功成名就路途尚远而已。”
  于显龙苦笑道:“呵呵,这种乱糟糟的世界,内有胡匪贪官,外有强敌盗寇,还谈什么功名啊。还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吧。”
  老者:“试问于先生,古往今来,心想而事能成者有几?”他又指了指雍正那枚铜钱“或跃在渊,末卦之上、上卦之末,下受抵、上遭压,不尴不尬,多凶多惧,处境艰难。人生度过这一时期,方能一飞冲天,大展宏图。”
  “应该是这样吧。其实人人都这样啊,少年学本事,青春开基业,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力求上进,牵绊太多;急流勇退,事不得已。了无牵挂之时,或许行将就木了。”
  “所以,人生一世,不是自己想着往前走,而是被世事逼着往前走。朱元璋要饭的时候,绝想不到自己会当上皇帝。楚项羽分封诸王的时候,也料不到会自刎乌江。因为他不懂亢龙有悔的道理。”老者把那两枚光背无字的铜钱捡在手里“两阳一阴,坤在下,厚德载物。依老夫拙见,于先生这一生想做大事而无悔,必得女人相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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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自然,我自小就多亏我娘。现在还有我老婆……”
  老者微笑摇头:“高堂、妻子,生之必然,于生有益,于事无补。阳得阴助,相生互济,或在庙堂或在山野,或在市井或在朱门,殊难逆料。于先生,您该上路回乡了,请吧。”
  于显龙站起身深施一礼:“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老者还礼:“姓甚名谁无所谓。老朽姓高,名双合,祖籍东营。市井人称高铁嘴。”
  于显龙:“哦,前辈是以自名为馆名。晚辈谨记,以后遇有难处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呵呵,指点迷津不敢。天行健、地势坤,阴阳协调,和合乃有大成而已。”
  出了吉林乌拉城门,于显龙才悄悄打开马褡子里面的礼物。除了两卷用红绸卷着的大洋,就是两块绸缎,还有一整张的狐狸皮。绸缎,蓝色的给娘;红色的给秦闺儿。狐狸皮么,娘不会要,她在棋盘山就有不少,都烧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白八爷。
  他打算由吉林乌拉向西南绕个弯儿去一趟白家园子,这张狐狸皮就算献给白八爷的年货。
  可是他一路驰马,来到白家园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约有两百名军兵督促着白家园子的老百姓往大车上装粮食。还有的清兵正从老百姓的院子里往出抢粮食!
  白家大院前还围着一队清兵。
  于显龙翻身下马,牵着马小心翼翼来到白家大院门前。他向里面张望,只见一个脑满肠肥的大个子军官,大马金刀坐在院子中央。白八爷正指挥徒众从仓房内往出倒腾粮食。
  于显龙看着那个当官的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于显龙把马拴到墙边的一棵树上,掮着马褡子就往大门里走:“八爷,龙湾镇于显龙来看您来啦。”
  当兵的双枪一叉,把他拦在了大门外,于显龙一看那枪,不由得心里一惊。凡是拿枪的奉军,都是水连珠!
  白八爷连忙赶过来:“各位军爷,这孩子是我家的至亲,是来看望我的。请各位行个方便。”
  守门的军兵撤去步枪,于显龙点点头迈步进门。
  于显龙给白八爷见过礼后问道:“八爷,这是怎么回事?”
  白八爷:“吉林将军派兵来征粮的。”
  那个当官的不耐烦地喊道:“白老八!让你们给烧点热水,怎么还不见上来呀。”
  于显龙再回头看那军官,左腮帮子上有一道疤痕。他立刻想起来了,这小子就是大懵灯张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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