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砍伐的,主要是参天的大松树,一般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有的红豆杉树龄,甚至超过了1000多年。
  每当砍伐树龄超过千年的红豆杉树,苏力德总是感慨地说,“唉,老树王,对不住了,你这隋唐时期发的种子,能历经这么多朝代更迭,挺住那么多风霜雨雪和雷暴、天火的袭击,实在不容易啊。”
  因此他每次下锯前,都要虔诚地祷告,“对不住了,老树王,今日把你伐掉,是让你为祖国建设做贡献,是你的光荣。”
  窦大虎嫌他酸,不就多喝了几瓶墨水吗,不就是砍倒一棵树吗,至于像作孽似的忏悔?
  树木快要被伐断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
  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几十米高,树冠有一亩地那么大,它轰然倒下来,其冲击力是很大的,不啻于一颗炮弹的威力。
  大树倒下,不仅会把前方的大小树木统统砸倒,还会溅起漫天雪雾。砸断的树枝像炮弹爆炸后的现场,四处乱飞,没有规律可循,一不小心,就会被树枝砸晕,或者扫断胳膊、腿。
  另外,树木倒下来,向下倒和向上倒,其造成的威力和危害,都是不同的。也没有什么规律,只能凭经验,只能看你是否手疾眼快躲得过,不然就会被砸出脑浆,或者终身残疾。
  一般伐树,“快马子锯”贴着树根距离地皮几十厘米的地方“下口”,待到快要把树干锯透的时候,要停止拉锯。
  这时就看伐木工的经验了。他们一边观察树冠,防止一阵山风吹来,把树吹倒伤人,一边围着树干,预判大树倒下的方位。
  大树倒下,分为“顺山倒”、“仰山倒”和“横山倒”。
  “顺山倒”就是大树顺着山势,向山坡下倒去。
  “仰山倒”就是大树迎着山坡倒下。
  “横山倒”是大树横着山坡倒下。
  伐木工最希望的是“顺山倒”,这样,大树下方如果没有人,它会顺着山势倒下,出溜几米,安然着地。
  要命的是“仰山倒”和“横山倒”,时常伤人。
  至于大树以何种方式倒下,全靠一双火眼金睛,凭借的是经验和第六感觉。
  不然,倒下的大树会形成巨大反弹,即使离它两三米,也会被突然改变方向的树干撞死。
  这样,伐木工就练就了一副喊山的好嗓子。
  窦大虎喊山,不仅高亢嘹亮,气势豪迈,而且穿透力极强。他在这边喊山,背面的山林都能听得到。
  每次将把大树伐倒之前,窦大虎都要根据大树生长的态势,确定树倒的方向,然后发出一声类似虎啸一般的声音:
  “顺山倒了——”
  “横山倒了——”
  “仰山倒了”
  随着喊山声音结束,一棵参天大树挟带起一阵风啸,轰隆一声倒下。顿时地动山摇,树木的“残肢断臂”四散乱飞,天昏地暗,世界末日。
  喊山的余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老辈人说,喊山是祖辈人传下来的,喊山有着特殊的含义:那是向山神爷打招呼。
  因为树是山神爷的臣民,现在伐木工把它带走,理应告诉山神爷一声。不然不仅不厚道,还有得罪的嫌疑。
  有时发生砸死、砸伤人事故,迷信说法,是伐木工喊山不透亮、不高亢、不虔诚,山神爷发怒,才出事故以示惩戒。
  当然,新中国的伐木工破除了封建迷信,不相信那些东西,但喊山还是要有的,就是为了提醒下边密林中的同伴,大树要倒下了,赶紧回避。
  大树砍伐下来,锯成一段一段的原木,抬到相对平缓的地方,或者山坡下,集中归楞,等待来年春天一起运走。
  老爷岭的树木因为生长在苦寒之地,生长极为缓慢,密度较大,又是湿的,都很粗重,一般一段4米长的原木,重量都要超过千斤。
  森林、陡坡、悬崖、冰壶,抬木头最考验人的体力与团队合作。
  由于长期抬沉重的木头,窦大虎的后颈处凸起了一个大包,这里的人称为“血蘑菇”。
  “血蘑菇”的形成,是因为木头杠子压得肩上皮肉开裂,沾着血水再压一两年,肩膀上就会生出一块鹅卵石大小的血包,类似于红色的茧子。
  木头太重、太长,一般需要八个壮劳力,才能抬得起来。
  两个人一副杠子,原木一边四个人。右边的用左肩抬,叫“小肩”。左边的用右肩抬,叫“大肩”。
  看起来很简单,只要把腰直起来,抬着走就行了。但其实不然,原木又粗又笨重,八个人只要有一个人用力不均,或者被树根、石头绊倒,整个队伍就会翻沉,原木就可能把弱力一边的人压倒,轻则腿脚压断,重则压死。
  所以,抬木头全靠“领杠”。领的好,大家都不累,也没有生命危险。领的不好,就会发生安全事故。
  不是谁都能当“领杠”的,只有那些大小肩、前后杠样样在行、精通的人,才有资格当“领杠”。
  窦大虎就是“领杠”。
  老爷岭把抬木头时唱的号子,叫“蘑菇头号子”,也有叫“哈腰挂号子”的。他们边走边唱,特别有韵律、韵味,也有气势、气魄。
  窦大虎带领七个工友来到一棵大原木前,他用“掐钩”把原木掐好,高喊一声“哈腰挂哟——”
  其他人就一齐哈腰把钩挂到木头上,齐齐地回应一声“嘿——”
  大家一起挺直腰等着,像等待冲锋的将士。
  预备齐!
  窦大虎再喊一声“撑腰起哟——”
  大家跟着喊,“嘿——”
  大家开始气沉丹田,腰躬起,腿绷直,铆足劲。
  窦大虎再喊一声,“往前走哟——”
  大家一起附和,“嘿——”
  然后,八只脚一起迈动。
  抬木头迈步子非常有讲究。第一步“大肩”迈右脚,“小肩”迈左脚,这样才能走得齐,木头还能悠起来,特别省力气。
  如果迈出的脚不一致,原木就在空中别扭,拧着劲儿地悠荡,拌脚不说,还费力。
  原木两侧的八个人,身体猛地向上一拱,木头慢慢地被从雪窝里抬起来。
  八个抬木工人像八个勇士,脸膛憋得紫红,太阳穴上青筋蹦跳,脸上的汗珠像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淌。
  窦大虎:哈腰挂来——
  大家:嘿!
  呦号嘿呀——
  嘿!
  蹲腿哈腰——
  嘿!
  漏钩挂好——
  嘿!
  挺腰起来——
  呦嘿!
  嘿嘿嘿——
  嘿!
  推位个“把门”——
  嘿!
  不要个晃荡——
  嘿!
  往前走哇——
  嘿!
  呦嘿——
  嘿!
  老哥八个——
  嘿!
  抬着个木头——
  嘿!
  上了个跳板——
  嘿!
  呦嘿——
  嘿!
  呦号嘿——
  嘿!
  找准个脚步——
  嘿!
  多加小心——
  嘿!
  前边个拉着——
  呦嘿!
  后边个催着——
  嘿!
  前拉后催——
  嘿!
  这就上来啦——
  嘿!
  哈腰撂下——
  嘿!
  他们像一个军团!
  铿锵有力,整齐划一的号子,从八个人的胸膛里迸发出来,雄浑悲壮,震撼山河!
  他们迈着寸步,一点点向前挪动。随着震天的号子声,他们的脚步扎实而厚重,仿佛大地都在随着号子而震动、震颤。
  还有一天就要过小年了。
  这天早上在木刻楞吃饭时,葛殿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再干一天,就给大家放假,下山回家搂老婆亲儿子,准备年嚼果过春节。
  大家兴奋得嗷嗷直叫。说实话,这些年轻力壮的精壮汉子,在深山老林里憋了三个月,早就想孩子和他妈了。
  山沟里的溪流,冻成了大冰壶。
  冰壶帮了他们大忙,窦大虎他们只需把原木抬到冰壶边,顺势一推,原木就呼啸着从山顶滑向山下,省时又省力。
  但是,放冰壶又是十分危险的工作,一不小心就会被原木带倒,风驰电掣向山下滑去。
  如果发生这样的惨事,几乎没有生还者。不是被岩石撞碎脑袋,就是被原木压扁,很少有见过全尸的。
  这天上午,窦大虎和苏力德放倒了三棵磨盘粗的红松。他俩合计,把三棵原木放下山去,就吃午饭。
  可是,他们差点没吃成午饭。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他们把一段原木放在冰壶上,原木顺着冰壶呼啸而下。
  可是,原木只下滑了几十米,就一头扎在旁边的乱石,横在冰壶上。
  窦大虎和苏力德过去,想用钢钎把原木撬动一下,使它顺过来滑向山脚。
  原木下滑的力道太猛了,卡在乱石上,纹丝不动。不管他俩的钢钎如何变换角度,用尽了力气,原木扔卡在那里,像焊死了一样。
  苏力德看看日头,天已晌午。他骂骂咧咧走上冰壶,想从另一个角度撬动原木。
  突然,上方的冰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犹如万马奔腾,地动山摇。
  上面有人放原木了。
  苏力德猛抬头,看见一根巨大的原木顺着冰壶呼啸着,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蹦跳着朝他砸下来。
  苏力德腿一抖,妈呀一声,连忙朝旁边山坡跑去。
  可是他的腿软了,脚一滑摔倒在冰壶上。
  冰壶上飞过来的原木,已经清晰可见。撞碎的冰块,乱雨炮弹般砸倒他身上。
  来不及了!
  苏力德闭上眼睛,叫了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