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下着。

  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路面结冰又淋了雨,很是湿滑。

  秦赢决定修整一夜,明天雨停再启程。

  营帐里生起了碳火炉子。

  很快便驱散了寒冷。

  外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殿下,老夫可以进来吗?”

  是老黄的声音。

  秦赢道:“进来吧。”

  老黄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入营帐中。

  他走至秦赢面前,身后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老黄,你怎么…”

  秦赢惊了,连忙起身。

  老黄浑身湿透,灰白的头发披散,紧贴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皮,看着有些狼狈。

  刚才大家都淋了雨。

  但是秦赢已经让他们都去换干净衣服了。

  他自己也刚换了一套。

  老黄这是…

  “你怎么了?”秦赢忍不住担心。

  “难道是受伤了?”

  玉虚子那个混球武功不弱,莫非是老黄与他交手受了伤?

  老黄噗通下跪。

  “殿下…老夫有愧…”

  这一声,刺痛了秦赢的心。

  他瞬间就明白了老黄在想什么。

  望月峰一战,老黄险些不敌玉虚子。

  若是他真打输了。

  那么秦赢,金瑶都回不来。

  他这是在惩罚自己。

  正如当年,他没能救下秦赢的生母。

  他带着这样的愧疚,甘愿留在秦赢身边,以仆人自居,只为了保护小姐留下的儿子,以及…弥补内心多年的愧疚。

  “老黄…”

  秦赢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而后,他双腿弯曲,也跪在了老黄面前。

  “殿下!”

  老黄猛然抬头,惊呼:“您这是做什么!”

  秦赢道:“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因为差点输给玉虚子,差点不能救回金瑶而惭愧。”

  “我…因为出了个馊主意而羞愧。”

  “是我让你从悬崖攀爬而上,是我让你耗费了四成的内力,如果你内力充沛,那玉虚子绝不是你对手。”

  “说来说去,都是我谋划不周。”

  老黄大惊,可他本就不善言辞,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张老脸变得极为难看。

  “不…不是殿下的错…”

  “是老夫……无能。”

  他深深低着头,浑身颤抖。

  秦赢扶住他的肩膀,道:“您老只是按我的意思去办事,要说坏了事,那也是我的计划有错,绝不是你的问题。”

  “如果你要跪,那我陪你跪。”

  秦赢眼神坚定而深沉。

  老黄连连摇头,“不可,不可…”

  秦赢道:“那就站起来!”

  老黄这愣神的功夫。

  秦赢已经把他搀了起来。

  “殿下没错,都是老夫…”

  老黄幽幽长叹:“殿下的计策在当时看来,是最好的计策,若不是如此,岂能救下公主。”

  “殿下没有错。”

  秦赢握住他的手,认真道:“你我都没有错,不要跪来跪去的,也不要有一丝愧疚。”

  “我们是人不是神。”

  “只要是人,总会有不如意的时候,这次能不费代价救回金瑶,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秦赢握着那张满是伤痕的苍老手掌,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母亲有愧。”

  “这份愧疚延续到了我的身上,你舍不得我受委屈,舍不得我有半点不开心。”

  “我想说的是,我早已将你当做亲人。”

  “而你也应该放下过去了。”

  “我希望你是因为亲情才留在我身边,而不是为了赎罪才留下。”

  老黄喉咙像是噎了东西,怔怔看着秦赢的脸,说不出话。

  在这张年轻却已看不到一丝幼稚的脸上,他好似看见了当年小姐的影子。

  那眉毛,那眼睛,还有这说话的语气……

  老黄心里翻江倒海,眼眶不知不觉红润。

  他不知多少年没有落泪。

  江湖中称他为大魔头。

  其实老黄并不讨厌这称呼,他年轻时为了练功,的确杀人成性……好人,坏人他都杀过。

  魔头,已是温柔的称呼。

  再之后为避那些门派追杀,也是为了守着小姐,他自愿入宫受人管束,后来小姐身薨,他便守着秦赢,隐居深宫多年。

  他这一生经历太多…伤过,痛过,却不知泪水的滋味…

  “殿下…”

  老黄颤声长吟。

  “不提了,以后都不提了。”

  秦赢心头触动至极,安慰道:“你对母亲的愧疚到此为止,跨过心里那道坎吧。”

  “人不能被自己困住一辈子。”

  话到此处。

  秦赢忽然笑着道:“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其实就像我母亲的爹一样。”

  “将来你走不动道了,我养你。”

  其实这样的话,秦赢已经说过很多次。

  他也知道老黄没听进去。

  但他总会不厌其烦的说给老黄听。

  他真的想让老黄跨过心里那道坎。

  老黄的眼泪彻底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好…”

  “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老黄激动地握住秦赢的手,他在颤抖着,声音哽咽……秦赢曾幻想过老黄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那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宗师,杀人如捏死蚂蚁这么简单,他会哭吗?

  他哭起来会滑稽吗?

  亦或者说……什么事才值得这等人哭一回?

  他今天看到了。

  但他今后,绝不想再看到。

  “我给你擦药。”

  秦赢看着他受伤的手,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为这老人做过什么,倒是老黄总是替他办各种事。

  且从不推辞。

  “老夫自己来吧…”

  老黄有些受宠若惊。

  “我来。”

  秦赢坚持。

  他给老黄上药的过程中,随口问了一句:

  “我妹妹没事吧?”

  老黄道:“公主没事了。”

  “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这又受了惊吓,现在很怕人…殿下放心吧,交给阿渔照顾了,刚施了针,可助她入眠。”

  秦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老黄犹豫片刻,又道:“要不,让阿渔给她下点迷药,咱们就这么带她回家。”

  老黄看得出,秦赢是很想带金瑶回汉朝的,只是迫于她反抗激烈,这才作罢。

  汉帝有很多女人,这些皇子公主,都是同父异母,本质上各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亲情。

  这也是为什么皇子之中,为了争权夺势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原因之一,本就不是一母同胞,杀起来没什么心理负担。

  秦赢能这般挂念金瑶,放在皇家之中也算是颇为少有的,毕竟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

  汉帝都未必在意,更别说别人。

  秦赢沉默了一会儿,道:“不了。”

  “她有了孩子,更不可能离开丈夫。”

  “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赵长恭老实一天,未必能老实一辈子。”

  说到这里,秦赢眼眸凌厉,“从影子里抽出三十人,男女都要。”

  “让他们潜伏在赵国宫中,替我看着赵长恭,也守着金瑶。”

  “这步暗棋是我留给金瑶最后的东西了,我希望永远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