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口,胡姬扭动着腰肢,挥动手臂招揽着客人。
  她的目光却不时落在堂中那俊俏的贵公子身上,连有客人主动进了店都没看到。
  “我来了!”
  杜五郎栓了马,兴冲冲赶进王家店,马上便看到薛白等人。
  他乐呵呵地打了招呼,但等到皎奴回过头来,他又缩了缩脖子,绕到另一边坐下,往桌上一瞧,却是奇道:“咦,怎没有鱼脍?”
  “我才知鱼脍是生的。”薛白摇了摇头,“不吃。”
  “怎么能不吃呢?”杜五郎眼神一动,抬手指向店内的墙面,道:“看!”
  包括皎奴在内,几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题诗。
  “鱼脍多好吃啊。你们看这墙上皆是赞鱼脍的诗,有王维的‘侍女金盘脍鲤鱼’,有王昌龄的‘青鱼雪落脍橙荠’,咦,还有李白的新诗。”
  “李白也在长安?”
  “不在。”杜五郎看着诗注,道:“这是一个叫岑参的酒客所书,是李白在鲁中的新诗,赞鱼脍好吃,‘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著金鞍上马归’,啧啧,写得真好,但这人,怎能把太白诗写在摩诘诗旁边?”
  薛白凝神看去,见墙上有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余守选三年,览遍大川,西归长安,醉后书李太白酬中都吏之新诗,共赏”。
  再看那诗,写到最后时已有些潦草,却是豪气冲天。
  旁边则是岑参自己的《感旧赋》。
  “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
  众人看得认真,杜五郎手一伸,将半枚玉佩递到薛白手里。
  薛白则不动声色地收入袖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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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宅。
  卢丰娘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杜妗正坐在杜有邻常坐的那位置上发呆。
  “今日怎未见到大娘?”卢丰娘先找话题寒暄两句。
  杜妗道:“前日,大姐托了个奴牙打听消息,今日过去问问。”
  “原来如此,对了,你如何惹恼你阿爷了?”
  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的?”
  卢丰娘忧心忡忡,迟疑着开口道:“郎君说……有女如此,羞愧难当。”
  杜妗微微苦笑。
  是啊,她这样的女儿,挟奸相之势,逼父亲向族中长辈讨要好处,还不念夫妻旧情、迫害东宫,只听着也是坏透了。
  卢丰娘见杜妗不说话,低声又道:“郎君还说你糊涂,他说,人家既然示好,你偏卡要那许多好处,到时两头得罪。”
  “两头得罪?”杜妗讥笑了一下,道:“差点抄家灭族了,岂还怕这些?”
  卢丰娘叹道:“二娘啊,你可万莫太犟了。”
  杜妗指了指案上一个匣子,道:“娘亲拿着吧,我向伯太公‘卡要’的,补贴些家用。”
  卢丰娘一愣,小步上前,打开匣子看了,竟是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抹眼,最后泣不成声。
  “你阿爷那是不当家不知米贵……呜呜……好好的高门大户过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杜妗背过身,道:“娘亲可信我?我是为杜家好。”
  “为娘如何不信你?说心里话,你阿爷就是大糊涂、滥好人……他糊涂啊!”
  杜妗只好起身,反过来拍着卢丰娘的背安慰起来。
  但其实眼下这情况,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薛白说的很清楚,东宫靠不住、右相府同样靠不住,在这场斗争中,弱者永远就是双方随时可能拿出来献祭的存在。
  恰好,他们就是这个弱者,上次献祭没用上,下次很可能就要被用上。
  所以不能完全倚靠于任何一方。
  “我们要像一颗种子,在两块巨石的碰撞中存活下来,于夹缝之中求生,生根发芽。”
  杜妗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向窗外看去,希望薛白那边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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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门,王家店。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下午,食客已走了许多。
  薛白不敢饮酒,吃了些炙羊肉,忽见一名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堂中。
  皎奴亦看到了,目光略略一凝。
  “认得他吗?”薛白问道。
  皎奴以为他是留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才问的,应道:“你莫看这人官小,其实常到阿郎面前禀报。”
  “他是谁?”
  皎奴微微蹙眉,心道薛白真是不管见了什么都要问,自己是来监视他的,又不真是他的奴婢。
  “嗯?”薛白继续追问。
  “我只知他姓裴。”皎奴道:“是办和籴之事的官员,深得王鉷器重。”
  “这般巧,今日见了几人都与王鉷有关。”
  “因你一直追问,且青门离东市、城门都近,财物多、美酒多。”
  “美人也多。”薛白瞥见长街斜对面有人抱着两個新罗婢招摇而过,随口应道。
  皎奴微有些得意,抿了口酒。
  薛白拍了拍杜五郎,道:“一会你先回去,哪日有空了,我们做水煮鱼吃。”
  “好。”杜五郎下箸如飞,还在吃肉。
  薛白已起身,自去如厕。
  皎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着看杜五郎吃东西,同时踢了田家兄弟一脚。
  “还不跟去保护?真当提拔伱们是为了带你们吃吃喝喝。”
  “……”
  杜五郎看田家兄弟走开,便也起身,看着满桌的狼藉,想问皎奴一句“今日是否女郎会帐”,又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出了王家店,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心中松快不少。
  依二娘所言,今日之事办妥,往后杜宅安安稳稳,自己只要与薛白用功读书,科举入仕。
  阿爷罢了官,往后杜家就担在自己身上了。
  牵着马走了二十余步,杜五郎正开心,忽感到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不由愣住,瞬间脸色一片煞白。
  “吉吉吉……吉大郎?”
  ~~
  吉祥今日被王准相逼灌了满肚子的酒,呕得心肝都要吐出来。正由两个新罗婢扶着在长街吹风,也是躲一躲王准那恶少。
  结果目光一转,倒是见了一人,颇为面熟。
  “杜……杜什么来着?杜疼!”
  吉祥忽然想起眼前这是谁,不由大为惊讶,道:“你是来找我要人的?”
  “要人?”杜五郎反倒愣了,“要什么人?你还端砚命来?!”
  “娘的,揍他!”
  杜五郎当即就要去找薛白,一转身,却见一个恶汉大步从旁边的马车上跃下,一拳挥来便将他撂倒在地。
  吉祥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
  “娘的,你消息倒是真他娘快,后脚就来找我要人。”
  ~~
  京兆府。
  吉温一进那熟悉的刑房,便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
  耳畔是武康成凄厉的惨叫,他却不着急问话,而是看着薛白给的地图琢磨。
  “咦。”
  他忽然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吩咐一名小吏去京兆府户曹拿些宗卷过来,再仔细一核对,发现其实有些亲近东宫的官员在道政、常乐坊置了别宅,只是薛白没标出来。
  比如,王忠嗣麾下兵马使李光弼、河源军使王难得。
  吉温提笔添上这几条线索,这才看向薛白标记的十六户,从中挑了四户有可能亲近东宫的官员宅邸。
  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搁下笔,他余光一瞥,忽心念一动。
  “杨慎矜?”
  倒不是怀疑杨慎矜,而是吉温曾隐约听过王鉷与右相抱怨,骂杨慎矜态度倨傲。
  看得出来,王鉷都不喜欢杨慎矜,右相也最讨厌这种自诩饱有学识、文雅高尚之人了,之前是御史台需要有自己的人,才提拔杨慎矜,如今王鉷已兼任御史,能接手御台中丞,似乎已起意对付杨慎矜了。
  吉温遂将杨慎矜的名字也写上,还划了个圈。
  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薛白,觉得薛白、杨慎矜、韦坚都给人同一种感觉,如何说呢……哪怕依附右相,也显得堂堂正正,不会点头哈腰。
  这种人,早晚都得弄死。
  心中这些念头转过,吉温已有了思路,无非是看右相最不喜欢谁就先查谁。
  他起身,走向武康成。
  “招吧,东宫死士藏在何处?”
  武康成已被折磨得皮开肉绽,却是摇了摇头。
  “我……我是金吾卫巡街使……朝廷命官,你们不能随便拿我……”
  “我不能拿你?”吉温似乎被他逗笑了,拿烧红的铁钳戳着他身上的伤口,道:“你与皇甫惟明有旧、与柳勣喝过酒,这两桩大案到现在还未结,我想拿谁拿谁,记住了?”
  武康成只是惨叫。
  正在此时,有牢役过来禀道:“法曹,右相派人来了。”
  吉温这次却是皱了皱眉,道:“让他等着。”
  “吉法曹好大的威风。”
  外面却已有人这般说了一句。
  吉温转头看去,却见是皎奴已高举右相信物,带着薛白进来。
  “这里是京兆府。”
  在京兆府,吉温全然不像在右相府那般畏缩,背过双手,仰着头,傲然看着薛白,道:“你是一介白身,如何能径直到京兆府刑房来。”
  “给你脸了。”皎奴冷哼道。
  吉温笑了笑,在心里骂了声贱婢。
  他之前怕皎奴,怕的是这婢子在右相身边说他的坏话,但近来发生这些事,他知道她肯定要说坏话了,反而没那么怕了。
  而且这婢子最近都是跟在薛白身边,说的话右相也未必信。
  “我查到了东宫死士的所在,想要确认。”薛白道:“吉法曹可否容我与武康成聊聊?”
  吉温冷笑。
  这次,却是连田神功都往刑房里探了头,道:“吉法曹,右相可交代了,得尽心办事。”
  吉温这才点了点头,侧了个身,淡淡道:“问吧。”
  薛白道:“可否容我单独询问?”
  “哈?你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这是我审讯的技巧,与吉法曹不同,还请配合。”
  吉温看向房梁,作傲然之态,实则眼珠转动,末了挥挥手,吩咐道:“把人犯带到后班房,让他单独问话。”
  “喏。”
  安排完这些,吉温自走过长廊,脸上浮起微微笑意,绕过这排房屋,进了一间暗室。
  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动作,命人关上门,自己找胡凳坐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隔壁的动静,连武康成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因这暗室下方置有四口大瓮,墙面亦是特置的青砖,有扩音之奇效。
  “我已经知道陇右老兵藏在哪了。”
  薛白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吉温完全能听清。
  武康成不答,呼吸更重。
  “你与我装没用的。”薛白语速缓慢,道:“我大可直接请右相派人拿下他们。但看在你我喝过酒的份上,想救一救你,愿分你一份功劳。”
  武康成依旧不答。
  薛白道:“好吧……是在常乐坊,杨慎矜别宅中,对吧?”
  吉温脸色一动,心中大为惊讶,接着却暗道自己果然猜中了!
  “你怎知道?!”武康成亦是大为惊讶的语气。
  “你以为我们绝对猜不到?但好在此时无人,我依旧愿与你分润功劳,待会出去,便说是你主动招的。”薛白道:“现在我要与你确认一些细节。”
  武康成没有回答。
  “有多少人?”
  片刻之后,薛白又道:“你不说话没用的,金吾卫已经盯紧了那个宅子。”
  “金吾卫有我们的人。”武康成终于开了口,低声道,“今夜老兵们便会离开,销毁盔甲武器,你们查不到的。”
  “几时行动?”
  “子时。”
  “还有呢?”
  “金吾卫右巡街使、常乐坊坊正、东市署,都有我们的人,会设法引开郭千里的人。”
  “……”
  “我得去告知右相。”
  吉温听到薛白这一句,连忙起身。
  他迅速出了暗室,找过衙役,吩咐道:“给我设法拦住薛白。一定不许他们离开”
  “喏。”
  “备车,不,备马,我要立即去见右相。”
  吉温脚步匆匆,已跑过京兆府的长廊。
  ~~
  道政坊。
  拓跋茂走上阁楼,问道:“裴先生,怎么说?”
  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正看着夕阳,道:“已经安排好了,今夜撤离。”
  他今日有两次说了这句话。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两次的意义不同。
  第一次说要撤离,他是做好了让这些陇右老兵全都被拿下,供出皇甫惟明要查租庸案一事,以圣人之怒、以老兵之血,震慑世间人心。虽改变不了什么,却能让更多人寄望于太子。
  但此时说撤离,却是小道士插手,与对方达成了条件,要保存实力。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大概是不会死人了。
  ~~
  薛白也在看夕阳。
  他被困在京兆府中,面露焦急,心里却无比的平静。
  权争之道,做的多未必能得到的多。
  全力帮东宫,会被活埋;但全力帮右相府,下场就会好吗?上位者的许诺,听听也就是了,第一次不懂得留一手,第二次还学不会,那就真没救了。
  有时做得恰到好处,才能有最多收获。
  右相、东宫谁赢谁输,眼下还不是他有资格操心的时候,他只要自己能够站稳脚根。
  今夜之后,就能在这大唐安身立命了。
  若不出意外,还能不用死人。
  “咚!”
  暮鼓声响起。
  夕阳下,辛十二策马赶到京兆府前,马都顾不得拴,匆匆赶上台阶。
  “阿郎可在?!我有要紧事!”
  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他转头一看,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辛十二愣了愣,警惕地停下脚步。
  “你!你来做甚?!”
  对上辛十二这样警惕的目光,薛白脸色一沉。